青石磙凸起的槽棱上顶着一枚硕大的梨,金黄澄亮。水生褪下身上的单片马甲,甩开。哄闹声止住,场头一片死寂。水生健硕油红的身板在热辣的日头下霎时被烤得“??”地升起了一股烟气,死死地迷住几十双好奇的眼睛。

趋步上前,拿开梨,双掌插进,兜底托起。笨重的石磙,躺在水生粗壮的手臂上,静靠板实的胸膛,像个睡熟的婴儿。

水生稳稳地下了河坎。

场头的人群清醒过来,齐声高喊:

“一、二、三!”

水生没进水底。约莫打个饱嗝的功夫,百步之遥的河对岸,传来鲤鱼咬子般的水响,水花中水生的光头和他怀里搂着的青皮婴儿,显了显影。没等众人的喝彩声歇,水面的响动随即消失。碗口大的水泡,连片成串,快速切断河面,追赶着无数惊奇的目光。

出水上岸,“咚――”地一声,石磙丢开,脚底震了一震,吓的人四散。石磙上的水生,水鬼一样,口嚼黄梨,一脸憨憨的笑。

苏北里下河的三百里水荡,七月的天说变就变,午后西北角乌云翻过,暴风挟着铜板大的雨点当头砸下。

湖中逆风而上的船头,撞碎冲天的浪头,穿过狂泄的雨帘艰难行进。水生抹了一下脸上的水,猛瞥见汹涌的水波里,出现了尾随挣扎的一个个黑团,密密匝匝,转瞬便挤满了黑压压一片。水生心头微微一紧。

“坯――”

啐了一口。水生知道碰上了父亲曾经说起过的湖底那种晦气的东西。水怪。

船不再行。那东西纷纷从水里露出尖尖的头颈,口里发出磨牙般的“吱咕、吱咕”声,风雨之中,清晰可闻,令人毛骨悚然。豌豆似的眼睛泛着阴鸷的绿光,毛茸茸油黑的爪子勾住船沿,争先恐后地往船舱里攀爬。

“畜生!”

大喝一声,水生挥起了手中的木桨,向那?人的孽障劈去。打落一批,又上来一批。弄不清究竟打了多少个时辰……

第二天,在湖边的芦苇丛,满身伤痕的水生昏晕在一块残缺的船板上,手里紧抓着一截断头的桨柄。发现他的是些神秘的水上过路人,一律头带灰帽、身穿灰装、臂佩方框字样。水生被搬上担架小心抬走,乘船远去。从此,村里人再也没有见过水生,大家都知道那天他去了湖里后就没有回来。

没有水生的日子,乡亲们的生活觉得少了什么。河堤上的炮楼,坟包样的一座压着一座。架着膏药旗的尖刀,尤其扎眼。整天奔窜的汽油划子,“突突”声不绝,鸡犬不宁。

“轰隆”、“轰隆”的爆炸声,一个接着一个地传来,惊得睡梦中的乡邻们从床上坐了起来。一气数下来竟有十多个响声。冒着浓烟,开了花的碉堡前,无一例外地留有一大滩水迹。天亮时站在船头急急赶来查看的鬼子队长龟一郎,气急败坏,在惊慌失措的部下脸上连抽了十几个耳光。这种防御工事,别说是个大活人,就是长着翅膀的苍蝇也难飞得进来。难道真有水鬼作怪?龟一郎头皮发麻,不寒而栗。听到传言的乡亲倒隐隐觉得,这很像一个人干的。

还有更离奇的呢。龟一郎在上司面前要挽回面子,气势汹汹地调集苏区几十艘快艇编队,进行一次大规模“震慑”,剿灭“芦荡火种”。谁曾想,一条条耀武扬威的铁皮家伙,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湖面上,有的走着走着,船底竟多处洞开,咕咕地冒出水来。机器哑了。慌了手脚的小鬼子们,顿时乱着一团,成了落汤鸡,求生不得。淹死无数。躲在岸上暗暗窃笑的老乡,看到吃了大亏的龟一朗,叫苦连天。急令撤退。叽里瓜拉的大声惊呼:出怪了!出怪了!小鬼子元气大伤,一蹶不振……

几十年后,家门口开来了县政府的快艇,下来的说是一位从省城水利战线上离休的老者。白发。黑肤。依旧健朗的身姿。这让上了岁数的人,依稀记起了早年那个熟悉的影子。